我有一个绝大的误解，之前很多年里我不假思索地认为人人都热爱生活。但是最近我才发现，原来大家对于生活的定义并不相同，甚至连什么是热爱也有不同的理解。
在我自己的理解之中，生活不仅是当下的生活，也包括过去和未来的生活。我不认为生活是瞬时的，也不认为它是片段式的。它是一条看不见的河流，我们顺着河水顺流而下，浸没其中。我们此刻身边的河水来自过往，席卷现在，同时也暗中昭示未来。而所谓热爱生活，是热爱这条河上下游所有变幻的风景。
但显然很多人并不是那么想的。生活这个字眼对于他们来说，其实指的是他们喜欢的生活，他们理想中的生活，他们想要去找寻的生活。这样的生活尚未出现，因此他们厌弃此刻的生活，但又不得不呆在这里，就像是破茧而出时被卡住了；如果他们碰巧喜欢现在的生活，那么他们又会厌弃之前的生活，认为自己好容易逃离过去，如同从黑地里走到了日光下。
既然生活总是指向别处，或者作为过去的对立面出现，那么所谓的热爱就很容易变成占有欲。让人向往的不是远方，而是在远方拥有一种此时没有的生活；让人满意的也不是现在，而是此时比过去所得更多，并且因此而满足。
这就解释了多年来我的很多困惑。比如说我喜欢拍摄蓝天，但是许多人对此表示难以理解。我很困惑，为什么他们会对眼前澄澈透明的天空无动于衷？现在我明白了，他们并不喜欢现在的生活，以至于根本不想费心从中找出任何美来，更不用说是停下来去欣赏一下。对于他们而言，自己只是不得不暂时栖居在这里罢了。在理想的彼处，那里的一切才值得赞美和欣赏。
我也理解了为什么人们并不真的喜欢寻常日子，普通生活。他们嘴上说想过平凡的生活，希望每天有粗茶淡饭，但实际上他们对此根本不屑一顾。因为如果你真让他们去观察一下这种生活，会发现他们对此毫无兴趣。人们并不关心普通人，也并不关心普通人的普通生活。事实上，人们不单不可能欣赏这种生活所蕴藏的美感和力量，而且他们发自内心地想要从这种生活里逃离出去。
明白了这一点，我突然意识到之前自己无意中冒犯过多少人。在我一遍又一遍，不厌其烦地推荐各种我喜欢的东西和事情，认为它们能够可以把自己和此时生活联系在一起，可以让人们欣赏到生活之美的时候，其实有多少人对我实在是忍得非常辛苦。对于不热爱的人而言，单是看到别人热爱的样子，那就足以构成一种骚扰。
现在，我终于释然。
题图摄影：Monika Stawowy
图片授权：unsplash.com的CC0协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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